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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審第八天

所屬書籍: 坡道上的家

第二天一早,里沙子不是被鬧鐘叫醒的,而是被一直吵著要看電視的文香給叫醒了。離預定的起床時間還有三十分鐘,里沙子小聲要她再睡一會兒,文香卻不聽。還在睡覺的陽一郎呻吟了一聲,翻身背對她們。里沙子只好起床,打開電視,放進DVD光碟,調好音量後回到卧室。好睏,再睡一下就好。沒想到文香又奔進卧室,這次吵著說兔子玩偶小姆不見了。

里沙子放棄補覺,起身疊好被子後走向洗手間。文香緊跟在後頭,邊碰里沙子的腿,邊吵著要小姆,眼看就要哭出來了。儘管里沙子一直告訴她,小姆放在奶奶家了,但文香還是吵著要,還揮動雙手拍打里沙子的腿和屁股。

里沙子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拚命壓下了怒火。她按下咖啡機,把菠菜和用昨天剩下的捲心菜絲做的沙拉分盤,將吐司放進烤麵包機,準備平底鍋。

「媽媽!小姆!在哪裡!媽媽討厭!!最討厭!」

里沙子心想:明明才兩歲十個月,怎麼能使出那麼大的力氣?

鬧鐘在響,是陽一郎的鬧鐘。她想文香應該像往常一樣哭一下就停了。里沙子在平底鍋上倒了一點油,打了個蛋,她卻還在哭。因為火開著,不可能離開,里沙子皺著眉等待蛋煎熟,然後迅速擺好餐具。「媽媽!討厭!!最討厭!走開!」里沙子回頭看著邊哭喊邊拍打自己的女兒,突然用力擋開了她的手。「啪」的一聲,文香那張稚嫩的臉瞬間怔住了,剛才還只是假哭的她越哭聲音越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仰頭用力哭喊起來,豆大的淚珠不停地滾落。里沙子無視文香的哭鬧,走向卧室。鬧鐘的聲音吵得讓人難以忍受。

里沙子按掉鬧鐘,搖醒還在睡的陽一郎。

「鬧鐘響了!再不起來就不管你了。」

「唔……」陽一郎發出小小的呻吟聲,緩緩地翻了個身,里沙子心想他應該已經醒了,便走回廚房。文香還在哭,里沙子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但問題是,不好好管教不行,而且若不是逼不得已,自己也不想這麼做。

里沙子不理會文香,繼續擦拭餐桌,迅速準備早餐。已經去叫過一次了,但看來陽一郎還在賴床。無論是鬧鐘的聲音,還是文香的哭聲,這些經常聽到的聲音真是令人心煩。里沙子走進卧室,比剛才更用力地搖醒陽一郎,確認他總算起來後,自己才開始換衣服。

「小香在哭。」

陽一郎用剛睡醒的聲音說著,起身將被褥折好。

「越哄她,哭得越大聲,先別管她吧。」

里沙子盡量平心靜氣地說。換好衣服的她回頭一瞧,沒看見陽一郎,只瞥見折好的被褥就這樣放著,忍不住嘆了口氣,把被褥順手收進壁櫥。匆忙靠著洗臉台化好妝後,里沙子下樓開信箱拿報紙。回到飯廳時,瞧見穿著睡衣的陽一郎正坐在電視機前抱著文香。他像是在哄小嬰兒般,邊輕拍文香的背,邊悄聲哼著電視上播放的兒歌。不再哭鬧的文香將整張臉埋進陽一郎的肩頭,還歪頭瞅了里沙子一眼。

「來吃飯吧。」

里沙子勉強擠出笑容,將裝著咖啡的馬克杯放在桌上,坐了下來。陽一郎應該還沒洗臉刷牙。他讓文香坐好後,自己也坐下來喝咖啡。

是不是應該解釋一下文香為什麼會哭,為什麼要放著她不管呢?里沙子想著想著,突然覺得很麻煩,於是不發一語地撕了一塊吐司,塞進嘴裡。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陽一郎攤開桌上的報紙,喃喃道,「但是任由她哭得那麼大聲,鄰居也會擔心的。」

「擔心什麼?」里沙子問完立馬後悔起來,因為她知道答案。

「擔心我們管教過度。」

哪會聽到啊——里沙子雖然很想這麼反駁,但還是決定把話吞回肚子里。要是這麼反駁的話,不就相當於承認了嗎?就像在說:「雖然我管教過度把孩子弄哭了,但鄰居是不會聽見的。」里沙子默默地將筷子插進蛋黃,黏稠的黃色液體流了出來。

前往浦和的路上,文香沒像早上那樣鬧彆扭。她像在反省似的,十分乖巧,還總用甜甜的聲音向里沙子搭話。里沙子甚至懷疑她在有意討好自己,可轉念一想,她小小的年紀應該還不會耍這些花樣。里沙子清楚自己應當給予回應,因此也像往常一樣不斷嬌聲地和她說話,「就是呀!」「小香覺得呢?」「是啊,也許是這樣呢!」

但里沙子一想到她那漲紅著臉拍打自己的模樣、邊哭邊眯眼偷看自己時的模樣,或是像個悲劇主角般向陽一郎撒嬌,還露出嘲笑似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模樣,就無法再和她互動下去了。雖然里沙子明白,文香並沒有要當悲劇主角的意思,也不是在嘲笑自己,但她就是忍不住這麼想。

里沙子完全無視了文香,而且為了不讓其他乘客察覺她的意圖,她決定裝睡。雖然文香搖了她好幾次,但被裡沙子揮開後,那雙小手就不再碰她了。她在哭嗎?還是在鬧彆扭?里沙子邊裝睡邊擔心著,文香卻出奇地安靜。

總算抵達了浦和。文香乖乖地握住婆婆伸出來的手,走進了屋子裡。里沙子微笑地看著她,心中難免因為罪惡感而覺得難受:我究竟對這麼小的孩子做了什麼?而且,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故意無視她了。

「小香,今天也要乖乖的哦!媽媽會趕快過來接你的。我們回家時去買小香喜歡吃的零食吧!」

里沙子不由得這麼說道。見文香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里沙子只好擠出笑容。今天真的會買你喜歡吃的點心的,我們還要一起玩,我也不會再做出無視你這種幼稚的行為了。里沙子這麼想著,思緒卻被婆婆的一句話打散了。

「里沙子,事情結束後,去約個心理醫生看一下吧。感覺你真的承受了不小的壓力呢!對了,可以向法院或國家申請賠償嗎?雖說申請國家賠償很奇怪,可是你承受這麼大的壓力,總要有些補償吧……」

里沙子看著婆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才幹巴巴地吐出一個「不」字。婆婆看到里沙子微張著嘴,霎時怔住的模樣,趕緊說:

「隨時都可以帶小香過來哦!你不用急,慢慢治療。現在這方面的治療很發達,況且這種事也沒什麼好羞恥的,對吧?」

婆婆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結束這段對話,只好重複她自己多半也不是很清楚的事:

「就快結束了。加油啊!之後的事再慢慢想就行了。我們都會當你的後盾的!要是不敢自己去醫院,我陪你去,請爺爺照顧小香就行了,反正這幾天下來他也習慣了。怎麼樣?所以不要太擔心啦。來!小香,跟媽媽說再見。」

婆婆笑著舉起文香的一隻手。「再見!」文香揮著手,大聲重複道。

「那就麻煩你們了。」里沙子總算能出聲了。她朝文香揮手,轉身離去。

前往公交站的途中想思考些什麼,卻不知道要從何想起。里沙子的腦中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一個字。那片白色的銀幕上,浮現出一隻胖胖的嬰兒手。手肘紅紅的,好像有被打過的痕迹。

水穗說她不記得自己打過孩子。丈夫發現時,她才驚覺有這樣的事。她在說謊嗎?還是壓力太大,在意識朦朧的情況下動的手?倘若要問陪審員和旁聽席的人,誰都會覺得一味推脫說「不記得」「聽到後很驚訝」「懷疑是壽士做的」的水穗是個很自私任性的母親吧。

「可是如果,如果,如果——」

「如果」這個詞不停地從里沙子腦中湧出。

如果是這樣呢:其實是壽士動的手,他卻逼問妻子是不是她乾的,體力和精神都已消耗殆盡的水穗被這麼逼問,絕對會以為是自己下的手,畢竟她一直都很相信丈夫說的話。壽士也許就這麼巧妙又不著痕迹地把責任推給了水穗。

昨天水穗說過的話在里沙子耳邊逐一迴響起來。它們互相重疊著,速度有快有慢。

「保健師會說那種話,該不會是因為你看起來像是會虐待孩子的母親吧?」那個丈夫對妻子這麼說道。

之後丈夫不顧水穗拒絕,堅持請自己的母親過來幫忙照顧孩子。水穗心想:「莫非丈夫也懷疑我會對孩子施虐嗎?」

那個丈夫還說女兒長大後,一定會討厭和父母關係不睦的水穗。

水穗的朋友說他們夫妻倆爭吵時,水穗並非只是默默地聽,不回嘴。但她到底說了些什麼來反駁呢?又要怎麼回擊,才能給對方造成同等的傷害呢?水穗說她不記得自己說過「薪水很低」「窮酸」之類的話。實際上,她會不會就是使用這些話進行回擊的呢?不,要是察覺到受傷倒還好,至少知道要防禦,但水穗恐怕根本沒察覺到自己被傷害了,只是抱著不甘心、自討沒趣的心情隨便回了幾句嘴也說不定,用那種根本連攻擊都算不上的幼稚話語。

公交車來了。里沙子上車後坐在駕駛座後方的位子上,額頭貼著車窗。

記得誰說過,水穗把大家都說成了壞人。

大家聽了水穗的話,只會覺得她誇張、裝可憐、得了被害妄想症吧——都是別人的錯,可憐的總是我。

也難怪大家會這麼想。里沙子很想笑,為什麼呢?因為要是相信水穗說的話,很多事情就說不通了。

丈夫擔心疲於照顧孩子的妻子,所以請自己的母親過來幫忙。水穗為何將這件事解讀成婆婆是來監視她有沒有虐待孩子呢?

丈夫發現孩子受虐後,周末主動幫忙帶孩子,水穗又為何將這件事曲解成丈夫這麼做是在批判她沒有資格為人母親呢?

應該沒有男人會傷害孩子,還把罪行推到妻子頭上吧?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因為沒有這麼做的理由,沒有動機,也沒有意義。

那些人——里沙子想起那些陪審員的臉——不,任何人——也想起公婆和南美的臉,還有坐在旁聽席上,看向自己這邊的人們的臉——他們不會理解的。就是會有這種人,只是為了傷害對方,就可以平心靜氣地做些毫無理由也毫無意義的事,他們根本就沒想過要被別人所理解。

並非憎恨的對象,也不是什麼敵人,但那些人就是忍不住想要傷害,傷害那個睡在自己身旁、比自己更弱小的人。這世上就是有這種人。

體內躥起一股笑意。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

不是假裝沒發現,不是不去深思,也不是更情願相信自己生活在毫無半點陰霾的幸福中。

自己只是還無法理解罷了。

水穗看見的景色、水穗懷中嬰兒的手感,不時會牽引出縈繞在我腦中的、那不願被想起的過往。我不是完美的母親,有時甚至讓孩子躺在地板上,無視她哭個不停,還想著「要是沒生下她就好了」。我不可能成為好媽媽,因為我只知道那樣的母親,只知道那種怎麼都無法溝通的母親,所以我很絕望,覺得自己絕對無法成為好媽媽。

這幾天,那些帶有無盡悔恨的過往不斷地在我腦海中浮現,我甚至覺得自己就快變成另一個水穗了。多麼想將這種心情告訴別人啊,不是陽一郎和南美,若能向非常了解陪審員是怎麼回事的人傾吐,該有多輕鬆啊!不是專業的心理諮詢師也無所謂,能向六實傾吐就好。

知道有免費心理諮詢服務時,真的鬆了一口氣。

不過,這和去看心理醫生並不一樣,並不是婆婆說的那回事。里沙子現在才清楚地察覺到,會造成這種誤解,並不是因為婆婆不了解,也不是因為陽一郎擔心過度。

但就算告訴那些人,告訴那些有著強烈正義感的陪審員,他們肯定也會滿腹疑惑吧。他們會說:「他不是一個很溫柔的丈夫嗎?就算妻子沒開口,他還是想到了找自己的母親幫忙帶孩子。」「那個婆婆也是一個好人呀,說自己可以隨時幫忙帶孩子。」

「這樣哪裡奇怪了?她究竟有什麼不滿?」

大家肯定會不解地問。

我也一直沒察覺。里沙子眺望窗外,國道旁有幾家店,還有連綿不斷的田地,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色,卻有一種初次造訪的感覺。要是沒參與這次審理,恐怕我也永遠不會察覺吧,因為我也說不通。

幸好有免費的心理諮詢。審判結束後,去看個心理醫生吧。婆婆真的擔心我嗎?里沙子感受不到絲毫擔心與關懷,只能感受到朦朧的惡意,而且因為太過朦朧,所以直到現在才發現那是惡意。

「你那時要是沒辭職、繼續工作的話,八成會變成酒鬼主婦吧。」

「要是真的很勉強的話,難道不能中途退出嗎?」

「承認做不到別人能做到的事,也沒什麼好可恥的啊!」

「但你不是候補嗎?」

「別沖著我發泄啊!」

聲音依舊在耳邊忽大忽小,但內容卻從水穗的話變成了陽一郎的。里沙子的心情又激動起來,審理期間一直緊緊蓋著的蓋子,剛剛卻在無意間被打開了。里沙子用力吐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呼吸有些顫抖。

陽一郎的那些話,實際不都是一個意思嗎——「你不如別人。」

公交車抵達站前環島,里沙子和一群乘客一起下車。車站前的一切都被刺眼的陽光照得發出白光,大樓輪廓和招牌上的文字都在一瞬間消失了。

拿出公交卡,「嘀」的一聲通過檢票口,走向上行站台——里沙子覺得自己很不可思議。明明如此不安,明明即便走進室內眼前還是蒙著一層白光,自己的一舉一動卻還能像往常一樣自然。

水穗說丈夫婚後會不時地怒吼,還爆粗口。

可是我們並沒有什麼改變。里沙子回溯起自己的過往。

相識、相戀、考慮攜手共度人生、結婚,這期間都沒有什麼改變。陽一郎並沒有在哪一階段突然變了個人。

「他第一次對我怒吼是在我們商量買新居的時候,」里沙子耳邊響起水穗的聲音,「明明是共同規劃未來,他卻說我是嫌棄現在住的地方。我從沒看過他這個樣子,真的很驚訝。」像被水穗的聲音牽引出來似的,里沙子的記憶中浮現出一幕熟悉的畫面。

沒錯,就是自己想將陽一郎介紹給女性朋友的那次。在那之前,自己也確實「從沒看過他這個樣子」。

一直讓人覺得開朗、體貼,像蔚藍晴空一樣的陽一郎,竟然不顧旁人的眼光,在路上發瘋,隨即揚長而去。然而女性朋友們還在餐廳興奮地等著里沙子帶男朋友現身,里沙子只好絞盡腦汁地想了個借口,獨自赴約。

後來,陽一郎平心靜氣地解釋了生氣的原因,里沙子也表示理解。比起完全不生氣的戀人,比起愛生悶氣的戀人,像陽一郎這樣能清楚地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對方的人顯然坦率多了。畢竟,要是換作自己被這樣對待也會不高興吧。雖說是陽一郎的朋友,但是邊吃飯聊天,邊被一排男人評頭論足的感覺肯定不舒服。為什麼自己沒能換位思考呢?里沙子還做了自我反省。

為什麼?為什麼會那麼想?那之後自己一個人去餐廳和朋友們解釋時,手還在不停地發抖,為什麼自己會忘了這一點,產生那種想法呢?那時自己無法如實傳達陽一郎的話,只好謊稱他臨時有事,說什麼他也覺得很可惜,沒能見見大家。「是他導致我不得不撒謊的,我又為什麼要反省?」

因為決定了,不是嗎?因為覺得可以和這個人共度一生,因為覺得要是不和這個人結婚的話,或許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結婚吧。還有,因為聽說他在德國工作的前女友是個女強人,所以想讓自己相信,自己得到的男友是優秀的,而不是人家不要的,不是嗎?里沙子覺得自己活像個在質問自己的律師。雖然想苦笑,但臉只是稍微抽動了一下。不想再像個律師似的質問自己了。

第二次又是什麼時候?他後來還對我吼過嗎?

不,陽一郎就只發過那麼一次火。

他從沒摔東西發泄過情緒;就算喝醉回來,也不會爆粗口;縱使態度較為強勢,也不會語帶威脅。水穗感受到的那種恐怖,里沙子並未感受過。

「我們確實吵過架,但我不會把理由什麼的都記得那麼清楚。任何夫妻都會起口角、冷戰。」壽士曾這麼說。

「但那是對等的嗎?」在評議室這麼提問時,自己想知道的是水穗與壽士的立場是否對等。然而就算問了,也沒人能回答,畢竟就連親眼看到他們對話的那位朋友也不知道。

不對,那時自己想知道的是,究竟什麼是對等。要是立場不對等,吵架這種事就無法成立。自己真正想知道的是,那兩個人真的是在「吵架」嗎?里沙子直到現在才想清楚。

當兩個人達成了結婚的共識,開始操辦婚事時,意見相左的情形就會增加。畢竟一直以來兩人都是各過各的,往後卻要一起生活,爭吵是必然的。當時的里沙子也這麼認為。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都是為了一些小事在拌嘴,比如婚宴的客人名單、送給賓客的回禮、新居地點、搬家流程之類的。

的確不是吵架。

「送給賓客的回禮還是女孩子家來挑選比較好,那就交給你吧。」當時陽一郎是這麼說的。於是里沙子回想了一下自己參加朋友婚禮時拿到過的回禮,思考哪些是還不錯的,哪些是不怎麼樣的,然後就著預算挑選。陽一郎有事無法陪同時,里沙子就自己搞定一切。結果當里沙子說已經決定了選什麼當回禮時,陽一郎先是驚訝地「咦」了一聲,然後一臉困惑地說:「會有人想要這種東西嗎?再怎麼說也不能選這個吧?」

起初,里沙子還以為陽一郎在開玩笑。

「咦?你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我是男人,我都知道啊。現在還有人不知道這種事嗎?」

以前兩人在餐廳用餐,里沙子詢問蔬菜名或烹調手法時,陽一郎總是這麼回應。那時里沙子不覺得這樣回應很奇怪,還心想朋友、戀人之間應該都會像這樣半開玩笑似的互相嘲笑吧。搞不好戀人之間尤其會這樣,因為覺得女友這種不知世事的地方特別可愛,所以忍不住想逗弄。「才沒這回事呢!一般人哪知道啊!」接著女友會這麼反駁,然後兩人相視而笑。

里沙子記得自己那時確實笑了。「男人知道這種事才更奇怪呢。」她說完,和陽一郎相視而笑。

所以,從前自己就是這麼認為的。「怎麼這麼說?好過分啊!」選禮物時,里沙子記得自己是這麼笑著回應的。但那時陽一郎並沒有笑,而且選了另一件東西作為婚禮的回禮。里沙子明明想回一句:「你不是說這件事交給我嗎?」但當時又覺得自己的品位可能確實有點奇怪,所以順從了陽一郎的決定。如果那時自己回嘴了,兩人可能會吵上一架吧,但並沒有「如果」。

之後又發生過好幾次類似的事。

好比列出賓客名單這件事。「新娘邀請男賓客不是很怪嗎?」陽一郎不安地說。但是當里沙子反駁說他列出的名單里也有女性友人時,陽一郎的語氣顯得更不安了:「你不知道男性邀請女性和女性邀請男性的意思不一樣嗎?這不是常識嗎?」結果被他一說,里沙子也這麼覺得了。

接連發生好幾次這種情形後,里沙子開始覺得有種違和感。明明說交給自己,可自己做了決定後又被他批評,還被質疑缺乏常識。但那時里沙子下意識地將這種違和感視為麻煩,試著理解。畢竟自己要趁工作空當查這查那實在很麻煩,所以乾脆相信陽一郎的決定準沒錯。

里沙子想起了自己的原生家庭,自己一點也不喜歡的父母和那個鄉下小鎮。父母都是那種愛面子、異常在意別人目光的人,但又說不上深諳社會常識。從青春期開始里沙子就和父母很疏離,總是把父母的話當成耳邊風,就算想問什麼事,也不會開口問,總覺得連父母也瞧不起自己。所以相比那些家世好、出身於幸福家庭、被正確灌輸了社會常識的人,里沙子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每次這麼想時,只覺得好羞恥,根本無法一笑置之。而且就連感覺羞恥一事,也覺得是種麻煩。所以全部交由別人決定好了,自己就不必感到羞恥了。

婚禮完成後,遷居新房,兩人開始新婚生活,的確沒了不少麻煩。好比要買什麼新的生活用品、彼此要帶哪些自己的東西過來、要去哪裡添購餐桌、預算多少等,里沙子一律問過老公。陽一郎雖然嘴上說自己工作很忙,但還是親自決定一切。

對於新婚生活,里沙子當然有很多期待與想像,比如想住什麼樣的房子、想擺設什麼樣的傢具。無奈現實迫使他們只能租住屋齡頗久的公寓,擺上公公婆婆送的華而不實的大柜子後,房間顯得更狹小了,結果里沙子連一盞燈都沒辦法自己挑選。不過對她來說,避免麻煩遠比實現夢想來得重要。

從彼此原先住的地方搬來的傢具和電器,新柜子,僅看預算買回來的窗帘,還有陽一郎挑選的、比起造型更看重實用性的傢具等,里沙子環視布置完之後的「家」,發現自己完全想不起來當初對於新居的夢想與期待是什麼了,只覺得眼前所見的是正確的。

正確的——里沙子在心裡反芻這個詞。

知道自己懷孕後,里沙子真的很不安,和陽一郎商量要不要辭職時,他並未反對,不,應該說非常贊成。

等孩子上了小學,經濟形勢可能也就好轉了,到時候像里沙子這種有職場經驗的女性肯定很好找工作——等一下,他說過這樣的話嗎?

不對,里沙子此刻清楚地想起,陽一郎沒說過這種話。

「因為我爸媽就是這樣,所以我覺得另一半應該待在家裡才對,反正光靠我的薪水也能生活」。陽一郎笑容滿面地說。那時,里沙子也覺得很安心,覺得自己的選擇果然是正確的。

經濟形勢會好轉的,到時候有職場經驗的女性肯定很好找工作——陽一郎沒有這麼說,這是自己的想法。

「如果那時我說要繼續工作,陽一郎會如何回應?」里沙子質疑起此前從未想過的事。那時,並不是自己的想法本身正確,而是它湊巧符合陽一郎的想法。如果自己當時說出的是另一種想法,只會被駁回吧。

不,應該也不至於吧?就算我說想休完產假就回去工作,他應該也不會反對的——是嗎?里沙子越想越不明白。明明決定辭職的是自己,為何卻有種只能如此選擇的感覺呢?

辭職後,身懷六甲的里沙子明明進入了安定期,身體狀況卻很差。雖然不再孕吐,但總覺得很疲倦,稍微一動就頭暈目眩。書上說這個時期母親的壓力會影響胎兒,所以里沙子心想,果然早點辭職是對的。問題是她的身體狀況很不好,里沙子根本沒心思體會不用工作後,一整天待在家裡的新鮮感。

因此,對陽一郎晚歸也不說一聲的行為,里沙子才那麼生氣。因為要是晚歸又不提前告知,晚上做的飯吃不完,第二天早上就得倒掉。「你不覺得自己很奇怪嗎?」有時陽一郎會這麼說。這麼說也沒錯,因為的確沒見過有哪個男人會在開會時還發信息告訴老婆自己今天要加班。「看來我又說了奇怪的話,大概是因為身體不適,晚上獨自一個人覺得很不安吧。要是我身體沒那麼差的話,就不會提出那麼愚蠢的要求了。」後來還懷疑陽一郎偷腥,看來那時自己真的不太對勁。要不是荷爾蒙分泌失衡,又怎麼會做出偷看別人手機這種可恥的行為呢。里沙子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但是,里沙子現在總算明白了,陽一郎不是想說自己挑選的回禮很怪,也不是想強調沒有男人會把加班和應酬主動向老婆報備,只是想說「你很奇怪」「你錯了」這種話。不是想要我改掉奇怪的毛病,也不是想責備我做錯了什麼,陽一郎只是想將自卑感這東西種植在我心裡——里沙子就像是在理解別人的事情。

然而也有越理解越不明白的事。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里沙子從沒輕蔑過陽一郎,不僅如此,還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因為比起自己的原生家庭,陽一郎的家庭正常多了。就算自己沒這能耐,但要是和他在一起,一定能建立美滿的家庭;要是和他在一起的話,一定能好好愛我們的孩子。里沙子自然而然地認為無論是生活常識還是知識教養,陽一郎都比自己優秀多了。里沙子明白看到釘子冒出來就想敲打的道理,但自己一點也不像是突出的釘子,甚至說是凹陷也不為過,那他為什麼還要執拗地敲打個不停?

聽水穗陳述時,里沙子想起了她那個給人印象不錯的丈夫,還有陪審員們的臉。那些人永遠無法理解,這世上就是有那種人,只是為了傷害對方,就可以平心靜氣地做些毫無理由也毫無意義的事。

里沙子本來也不明白,也無法理解。但她現在明白了,明白的確有這種令人無法理解的人,因為那人就在她身邊。

里沙子想起來,當時將文香哭個不停、自己假裝不理會一事告訴陽一郎時,他根本沒在聽。安排文香住在老家,讓公公婆婆懷疑媳婦是不是虐待孩子,還說難道不能中途退出陪審員這差事——他其實一點也不擔心文香,一點也不愛護文香,純粹只是想攻擊我罷了。所以那個周四晚上,陽一郎發現文香獨自蹲在昏暗的路上時,他應該還有點高興,不是嗎?

這麼一想,似乎也能理解他為何那麼執拗地說我有酒精依存症了。他不是真的覺得我喝多了,只是想讓我覺得自己要是不藉助酒力,就連陪審員這個差事都做不好,只是想讓我認為自己就是這種水平的人罷了。

里沙子在地鐵上,抓著吊環。她發現坐在面前的女子抬頭瞧了自己一眼,還「哼」的笑了一聲。但里沙子現在就連在意別人的目光都嫌麻煩。里沙子冷冷地看著自己映在車窗上的臉,心想:「我哪裡奇怪啊?」

里沙子努力回想審判開始之前的日常生活,卻記不太起來了。我和陽一郎是怎麼相處的?我在陽一郎面前,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沒辦法清楚地回想起來,畢竟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疑問,也沒在意過這種事。

意思是,我們的關係還不錯嗎?因為我放棄思考,因為我從不表明自己的意見嗎?但即便是現在,我也沒有表達自己的意見呀。難不成他很不爽我當陪審員這件事?難道他不允許自己的妻子和社會有所接觸?里沙子又笑了,無法止住笑意。這次坐在面前的女性並未抬頭。

下周應該可以如願回到以往的生活吧。里沙子下了電車,跟著人群出了檢票口,邁上樓梯。因為審判結束後,我就會恢復成那個只能待在家裡、缺乏常識的黃臉婆。

里沙子抬起頭,瞧見地鐵出口正散發著白光。走在前頭的人們成了黑影,像被光吸進去了似的。

今後會怎麼樣呢?里沙子出神地想。雖然陽一郎對找幼兒園這件事沒有表達過什麼意見,但恐怕和挑選婚禮回禮那次一樣吧。我找了覺得還不錯的幼兒園,也參觀過,上網查了評價。但如果我說我覺得這家不錯,他會不會又站出來批評,讓我的努力與心血全都白費呢?難不成將來找小學、報課外班、搬家、找房子也都會是如此嗎?我會越來越麻痹自己,停止思考嗎?

面對越來越強烈的光,里沙子眯起雙眼。

水穗的打扮和昨天完全不一樣,陸續就坐的陪審員們並未露出驚訝的表情。今天,她身穿白襯衫,搭配藍色麻料裙子,似乎再撐一把太陽傘,就能出門購物了。對她這身穿著,里沙子也沒有像昨天那樣覺得難以理解。

庭審從陪審員與法官的補充訊問開始,接著出具了水穗的自白書。因為判斷水穗是在沒有心理壓力與外力強制的情況下完成的自白,所以法庭決定同意採用這份自白書作為證據。自白書被當庭宣讀,之後是檢察官的陳述求刑,以及律師的辯護。

水穗與壽士結婚前,曾因物質需求與有婦之夫交往,足見她對名牌的崇尚。她也因此,會對這段無法滿足她物質追求的婚姻深感不滿。她在虛假的育兒日記中描繪了一個洋娃娃般完美的孩子,更證明了她對每天哭鬧不停、還需要把屎把尿的孩子心懷埋怨。

這幾天庭審中出現的新證據,主要就只有這兩點,但已經足夠了。里沙子覺得,水穗在人們心中的形象一定比第一天更像一個殘酷無情的母親了。水穗面無表情地聽著。

「水穗總是將別人視為壞人,就連向她伸出援手的人也被視為加害者,而且每次問到不利於她的問題時,她都回答得很曖昧。水穗將一個寶貴的生命視為可以輕易捨棄的過時名牌包,迫使毫無抵抗能力的嬰兒跌落水中,這一惡行令人髮指,可以說罪無可赦。」每次檢察官陳述時,里沙子都看到坐在前面的年長女性緩緩點頭。旁聽席上,有的年輕女子也皺起了眉頭。

壽士的母親希望處以重刑,但壽士則表示,自己雖然受到了很大的精神創傷,但沒有離婚的打算。

里沙子聽聞,差點驚呼出聲,不由得伸手捂嘴。

沒有離婚的打算——

檢察官繼續陳述:「水穗坦承自己犯下了罪行,也希望被處以合乎罪行的刑責。壽士表示雖然水穗做了不可原諒的事,但他願意原諒她,也想繼續守護真心反省的她。希望水穗償還完自己的罪過後,兩人能重新一起走下去。」

聽到這番話的水穗依舊面無表情。檢察官要求判處水穗有期徒刑十年。

辯護律師的最終辯護內容與第一天差不多,只是特彆強調被告遭到了「心理虐待」。

大聲怒斥、醉酒後的粗口,或是冷戰無視,壽士這一系列行為無疑是一種無意識的心理虐待。從未經歷過這種事的人,絕對無法了解這種不同於肢體暴力的要挾。

「心理虐待」,里沙子在心裡反芻這個詞。總覺得聽到壽士不打算離婚後,這四個字給人的衝擊變得越來越沒有力度了。

沒有離婚的打算,想繼續守護妻子,希望兩人還能一起走下去——陪審員們一定覺得壽士是個難能可貴的丈夫吧。也許他會口出惡言,也許他一生氣就幼稚得不可理喻,但這是任何一個家庭都有可能發生的事。不過,對於殺害親生孩子的妻子還能如此寬容,實屬難得。

然而,里沙子聽到壽士的這些話時,感受到的只有絕望。「這位被虐待到連孩子都失去了的妻子,就算坦然面對罪行,再次回到正常生活,也無法逃離那個丈夫吧。」里沙子想。

無論被關進監獄多久,親手殺害孩子這件事還是會如影隨形地糾纏著她吧。更可怕的是,她的丈夫會抓住這個把柄,巧妙地用各種言辭不斷攻擊她吧。猶如一把利刃架在脖子上。

里沙子看著水穗,彷彿瞧見了一位頭髮整齊漂亮、身穿新衣的女人。「我所看到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里沙子靜靜地發現並接受了這一點。自己想要袒護,想要為之辯護,希望陪審員能理解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水穗再次起身,進行最後的陳述。只見她挺直背脊,視線落在斜下方,開口說道:

「還有很多想和小凜一起做的事,但全都因為我而變得不可能了。我是個沒用的母親,每當孩子被別人說不太對勁時,就會自責是因為自己奇怪,才會害孩子也怪怪的。我連向丈夫問一句:『這孩子才沒有怪怪的,對不對?』的勇氣都沒有。反正他一定會說:『還不都是因為你很奇怪。』」

明明沒看小抄,水穗卻能像朗讀似的娓娓道出。面無表情的她有種在演戲的感覺,里沙子覺得這下恐怕又會招致陪審員們的反感吧。這些對水穗而言理所當然的行為,總是給人一種違和感,讓人焦躁又困惑。這是為什麼呢?里沙子看著眼前這個人,試著把她和自己剝離開,思考起來。自己此前從未見過她,將來也永遠沒機會見到了。在里沙子的腦海中,身穿水手服的水穗,還有穿著體育服的水穗浮現了出來,隨後又消失了。

「我從沒想過要是小凜不在就好了,只想著還有很多想和她一起做的事。但我卻毀掉了這一切。我懦弱沒用,道歉再多次也道歉不完,只能每天想起自己做的事,每天道歉。希望小凜能投胎到更堅強的母親身邊。」

雖然法官已經宣布暫時休息,但里沙子遲遲沒能從位子上站起來。

法官向里沙子等人說明:用完午餐,休息時間結束後將進入評議階段,希望大家針對這幾天在法庭上聽到的事情發表看法。任何主張都行,希望每個人都能直率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不知是不是因為「評議」這個詞聽起來有些沉重,直到昨天還很閑散的午餐時間,如今卻飄著些許緊張感,沒有人開口,也沒有想吃便當的慾望。

「明天要做什麼?也是評議嗎?」

年長的女性以輕鬆的口吻問道。與其說想知道答案,不如說她是為了緩和氣氛。

「今天大家提出疑點,進行討論。明天將就具體證據討論被告是否蓄意殺人、行兇時是否有責任能力等,之後就針對刑責進行討論,」女法官說道,「如果想知道證人和被告人的陳述內容,說一聲就好,我們可以播放錄音。」法官補充說明。

「那麼後天……」

年長的女性喃喃道,沒再繼續說下去。里沙子覺得氣氛變得更沉重了,其他人似乎也是同感,都垂著眼。

「總之,先吃飯吧。午休後進行評議。」法官說。

只見年輕男子起身離座,大家全都看向他。他一臉困惑地小聲說:「那個……」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去外面吃,可以嗎?可是已經訂這個了。」

他指著便當。

「當然可以,請自便。一點開始進行評議。」

聽到法官這麼說,他點了一下頭,走出房間。陪審員們目送他離去,縱使門已經關上,大家的視線還是沒移開。

「難不成我要吃兩個便當嗎?」年長女性的聲音讓大家緩緩地拉回視線,「哎呀!開玩笑的啦!」她笑著說。但沒有人跟著笑,她只好假咳一聲,啜了口茶。

里沙子想像起年輕男子隨後的行動。他應該會前往法院地下可自帶食物用餐的休息區,吃著他常吃的食物,獨自思考吧。也想像著他和上班族們一起坐在拉麵店或大眾食堂的模樣。好羨慕啊,可是自己沒勇氣離席。里沙子掀起便當蓋,掰開一次性筷子。

「我覺得那個人想要的不是孩子,而是聽話的寵物。」年長的女性在評議會上率先開口。

「雖然每個人的說辭不太一樣,聽得一頭霧水,但我覺得只有被告人在說謊,或者說,那是一種執念。因為只有那個人和其他人說的不一樣,是吧?其他人說的都一樣,只有她不同。說什麼丈夫大聲怒吼、做出近乎暴力的行為,所以她怕得不敢說。這充其量就是借口。既然什麼都不敢說,卻還敢叫丈夫多賺點。」

年長的女性就像在邊看電視連續劇邊評論劇情一樣。面對她這一長串話,法官既沒阻止也沒糾正,更沒否定,只是靜靜地聽著。四十多歲的男人和六實正在資料上記筆記。

「而且面對律師的問題,明明回答得很乾脆,但是對於檢察官的訊問,卻總回答說不記得,這就怪了。肯定是因為律師的詢問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但檢察官的問題沒辦法事先知道吧?」年長女性說話的語氣很肯定,一點都不像是問句。她不等法官回應就又說,「所以她才會說些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的話,不是嗎?雖然她將周遭的人都視為壞人,但沒有人對她存什麼壞心眼啊!至於為什麼要懷孕……是因為婆婆懷疑她的身體哪裡有問題,所以她才賭氣想生個孩子給婆婆看吧。」

「但她母親也提醒過她生孩子的事,她本人也說考慮到了年齡問題。」

六實插了一句。

「但我覺得她不是真心想要孩子,只是賭氣生給婆婆看罷了。結果發現照顧孩子既費神又花錢,孩子還一點也不可愛,最後說要是這孩子不在就好了。」

年長的女性語帶不屑地吐出這些話後,總算閉了嘴。雖然她又想說些什麼,但法官詢問起三十多歲的男子的看法,她只好一臉不滿地住嘴。

「我一直搞不懂那名被告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男子有些木訥地小聲說,「她說丈夫會爆粗口、怒吼,但是,具體是什麼程度,她沒有具體陳述,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判斷被告是個什麼樣的人,不是我們陪審員的工作吧?畢竟就連每天在公司碰面的同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都不是很清楚。」

里沙子抬起頭,看著一向不太發言的那名男子。他和自己年紀相仿。里沙子反芻著他的話。不了解水穗是個什麼樣的人也無所謂,因為本身就不可能了解。的確,就連住在一起的另一半是個怎樣的人,都很難了解。

「因為我不清楚照顧小孩的事,所以請教了認識的人。這次的案件讓我明白原來養兒育女這件事,遠比我想像中的辛苦,我覺得被告真的感受到了很大的壓力。我明白那種感覺,人在情緒低落、做什麼都不順時,不管別人說什麼,聽起來都會覺得有惡意。」

里沙子聽到他還向認識的人請教了照顧小孩的事,十分驚訝。自己一直覺得他對參與審理一事很消極,沒想到他還主動去了解了一些事。

「就算保健師、家附近的母親們對她真的有惡意,但她沒有主動反駁什麼,拒絕與對方往來,轉而將鬱悶發泄在孩子身上,無論我怎麼貼近她的立場思考,還是無法理解。我也不認為她有精神方面的問題。雖然她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看見一座公園,也意識不到手上抱的是什麼,但其實這種情形是很常見的。況且,案發當時被告還能清楚地對話,也記得丈夫不讓她跟著上救護車,負責精神鑒定的醫生說她的心理狀況還不到患上精神疾病的程度,所以至少就我個人來說,實在沒辦法同情她。」

這番話讓眾人無法將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只見他低著頭,說了句:「我說完了。」

「你說這種情形很常見,但一般會在什麼時候出現呢?具體又會有多嚴重呢?我無法理解。」六實問。

「就比如,腦子裡不是經常會浮現從沒見過的東西嗎?我在擁擠的電車上或是做簡報時,經歷過這種事情。腦子裡突然浮現出和當下毫無關係的情景,那些情景自己可能實際看到過,像是從山上俯瞰的風景,或是在游泳池的水下看到的景象之類的。我這樣是不是很奇怪啊?」

他笑了一下。

「是被什麼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嗎?」

「我覺得應該不是吧。」

「嗯,確實會有這種思緒亂飄的時候呢。」

「我也常有這種記憶斷片的時候呢!可能是上了年紀吧。」

討論內容越來越偏離主題,里沙子有些焦慮,法官卻沒有要求大家回歸正題。

「如何?你也會那樣嗎?尤其孩子還小的時候。」

突然被點名的里沙子因為一時之間搞不清楚對方在問什麼,有些慌張。原來對方是在問她是否也會將情緒發泄在孩子身上。該怎麼回答好呢?雖然必須馬上回答沒有,但也不能謊稱絕對沒有。

「你也看到過不存在於眼前的情景嗎?比如非常累的時候。」

六實改用假設的語氣詢問,及時救了一把不知如何回應的里沙子。

啊啊,原來是指這件事啊……這麼說來,的確有過,而且有過好幾次。就像昨天,明明不可能聽見蟬鳴,卻覺得蟬鳴聲越來越迫近,眼前還出現了水穗見到的那座公園。孩子還小的時候?這個嘛,當然有啊。不管怎麼哄,孩子還是哭個不停,無奈地望向窗外,卻瞧見了好幾個不可能存在於那裡的東西。問我究竟瞧見了什麼?對了,是櫻花樹。是被求婚的那天晚上,和老公兩人停下腳步望著的那棵櫻花樹。那棵朦朦朧朧浮現在暗夜裡的櫻花樹,在窗外出現過好幾次。里沙子猶豫著要不要回答看到過,但自己現在說的話,會不會對那個人不利?不對,為什麼要袒護她……里沙子心裡有許多聲音交雜著。

「雖然有,但我覺得和被告人的情形並不一樣。因為我只是在發愣時瞧見的,而被害人則是當時被逼到了絕境,雖然不能斷言是精神衰弱,但應該也很接近了吧。我覺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當時的心理狀態可能確實不正常。」

里沙子邊說邊問自己:「我是想袒護那個人嗎?為什麼?那個人又不是我。」

但是里沙子明白。自己能明白那個人的感受,所以就算自己想和她撇清關係,也會因為那份理解而不知不覺地再次貼近。

里沙子明白——丈夫要回家了。他難得主動說一聲他要回家了,意思就是我的神經要繃緊一點。要是不繃緊一點,就會被說些難聽的話。家裡都打掃乾淨了嗎?晚餐準備好了嗎?這時孩子偏偏哭鬧不停,不知道要從哪件事著手,於是陷入了恐慌。明知因為這種事而恐慌真的很奇怪,但一回神,會發現自己在做些無關要緊的事,比如拿著筷子站在柜子前。不知道要怎麼安排家務的先後順序:想著先幫孩子洗個澡,讓她停止哭鬧。之後就越來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幹什麼了。

里沙子可以清楚地想像,那名完全不認識的女性,是如何因為旁人口中「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逐漸陷入了恐慌。里沙子環視陪審員,深吸一口氣,開始說話。

「請容我說明一下我整理過的想法。那個人是否崇尚名牌、是不是個守財奴,就像剛才那位先生說的一樣,我們無從得知。但我想就算一切都不如所願,她還是很愛孩子。

「聽了之前的陳述,被告對待丈夫的態度很客氣,我想那種客氣應該是恐懼,只要被吼過一次就會有所警戒。那個審訊時的影像也是,雖然警方並沒有大吼,也沒有威嚇,但對男人相當敏感的被告還是會覺得緊張害怕,所以我覺得,她說接受審訊時很恐懼,並非說謊,也不是誇大其詞。

「所以對被告人來說,與丈夫之間的關係會讓她很緊張。雖然在旁人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對話,但我想肯定有一方會覺得被深深地傷害了。同樣的話,由其他人在其他場合說出來的,也許還不會覺得那麼受傷。但如果是在特定的場合,從特定的人嘴裡說出來,就會產生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等等,我聽不太懂,好比什麼事呢?」年長女性插嘴。

「好比……」里沙子思索著如何解釋,「聽保健師說妻子有虐待孩子的嫌疑後,被告的丈夫就叫自己的母親過來幫忙,我覺得這樣做傷害到了當事人。畢竟有沒有事先知會一聲,給人的感受完全不一樣。而且,這也導致之後每次被告想要溝通時,都反而會產生更大的誤解。爆粗口當然也很可怕,但誤解同樣會讓人深感恐懼,不是嗎?」

這不就是我自己嗎?這個疑問在里沙子心裡猶如漣漪般擴散開來。她無視掉這聲音,繼續思索。當從小否定母親的我身懷六甲,害怕自己也無法當個好媽媽時,陽一郎沒和我溝通一聲,就跟婆婆說我好像不太對勁。難道他都沒想過,對我來說,他的一句「沒這回事啦,你別亂想」,和婆婆帶來的菜肴、嬰兒服,哪個才是不可或缺的?不,這本來就不是什麼體貼或想像力的問題,也不是因為他不夠了解我。

如果他的目的是想傷害我,讓我感到不安、失去自信,他的確沒理由對我說任何安慰的話。

「我總覺得被告的丈夫和孩子的關係有種違和感,雖然被告的丈夫常強調自己如何幫忙照顧孩子,但實際上他好像並不怎麼關心。他本應該去和醫生或保健師好好確認一下孩子的發育情況,然後和妻子溝通,讓她放心,可他卻展現出一種對妻子過分的擔心。這麼做無疑會讓被告深感不安,讓她覺得是自己不正常,才導致孩子發育不好的。於是她也就不敢再和丈夫商量任何關於孩子的事了。」

里沙子看著大家的表情。包括法官在內,人們全都看向自己,露出不解的表情。我不可能表達清楚的,一定說了很奇怪的話,還是快閉嘴吧——里沙子拚命壓抑這種心情。

「你是說……」年長女性凝視半空中,喃喃自語。

里沙子深吸一口氣,說道:

「我覺得被告的丈夫可能心懷惡意,試圖將被告人逼至絕境。」

「……什麼意思?」女法官問。看到她的表情,里沙子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根本沒能傳達出去。

「藉由大聲要挾、摔東西,在對方心裡深植恐懼感,一再強調被告和一般人不一樣,無法成為好媽媽,還故意讓她看到自己與前女友往來的信息,促使被告人越來越不安——」

「故意讓被告人看到?有說過這種話嗎?」白髮男士打斷里沙子的話。

「沒有,沒有這樣的證詞。」年輕男法官說。

「不好意思,這只是我的想像。明明有很多方法可以不讓別人偷看自己的手機內容,但被告還是看到了。所以我在想有沒有可能是丈夫故意讓妻子看到的,好讓她不安。」

「不會吧?有人會這麼做嗎……」四十多歲的男人苦笑著說。

一片寂靜,里沙子著急地想著如何解釋才好。為什麼大家無法理解我說的話?

「那句『和一般人不一樣』,記得被告人也說過……」六實想起什麼似的皺著眉,「對了。她說過以丈夫的薪水,『連一般人家都比不了』。」

「他們莫非經常用『和一般人不一樣』這種說法來互相攻擊嗎?果然那位太太不是省油的燈,也會回擊呢!既然彼此憎恨,離婚不就得了。反正現在人們都是說離就離,不是嗎?」

「是啊。至少讓人覺得被告對丈夫是有恨意的。」

聽到六實這麼說,里沙子不由得開口:

「被告不是憎恨丈夫,而是負隅頑抗吧!一心希望丈夫別再要挾自己、別再輕蔑自己、別再奪走自己的自信了,所以才這樣回擊過去,不是嗎?而且對那種會爆粗口的丈夫來說,那些話聽起來根本不痛不癢。」

眾人突然噤聲,沉默擴散開來。「不行,我無法清楚地傳達自己的意思。」里沙子對自己很失望。只見四十多歲的男人咳了一聲,猶豫著要不要開口似的先環視了眾人,然後說道:

「總之啊……接下來我要說的也是推測,而且是我的胡亂推測就是了。」他一臉困惑地搔頭,「怎麼說呢,她是不是因為精神上被丈夫窮追猛打,所以才報復性地做出了那種事?」眾人看向他,「哎呀,所以啦,」他趕緊揮揮雙手,「只是現在討論的內容讓我突然這麼想而已。收到丈夫說要回來的信息,孩子又哭個不停。曾被丈夫奚落連哄孩子都不會的她,不想再被冷嘲熱諷,於是決定乾脆做件讓丈夫傷透腦筋的事……還期待丈夫在慌忙救起孩子之餘,能反省一下怎麼會把妻子逼到這般地步……」

沒有人開口。里沙子也默默地看著剛說完話的男人,感覺有隻腳很多的蟲子在自己體內爬來爬去。

「哎呀,不好意思,我喜歡看推理劇。」男人笑著說,卻沒有人笑。

「為了讓丈夫傷透腦筋,所以把孩子扔進浴缸里?」年長女性蹙眉。

「總覺得被告好像很恨她的丈夫。」男人試圖解釋。

「我倒覺得是丈夫憎恨被告。母親懷疑媳婦生不出孩子是因為身體有問題,他居然原原本本地把這句話告訴了被告。這一點就讓我覺得,他對被告心懷惡意。」里沙子不由得脫口而出。

「嗯?我怎麼聽得一頭霧水啊?」

「可是丈夫沒有憎恨她的理由,不是嗎?被告不但憎恨丈夫、婆婆,還憎恨自己的父母。」

「而且她丈夫說沒有離婚的打算,是吧?真的很佩服他,居然如此寬宏大量。」

為什麼不能理解我說的呢?里沙子雙手交叉撫著自己的手臂,還是無法消除蟲子在體內爬來爬去的感覺。為什麼沒有人想到,那個丈夫可能是想繼續惡意迫害妻子呢?為什麼無法理解我說的話?

他們不可能明白。剛才不就知道了嗎?因為那不是水穗的事,而是我的事。

手機一事也是,那不就是我自己的事嗎?偷看別人的手機,不覺得可恥嗎?還被陽一郎這麼說過。難道陽一郎是在等我偷看他的手機嗎?故意這麼設計我,好罵我可恥,傷害我,讓我動搖、讓我深感不安。但是他為何這麼做?為何如此憎恨我?理由呢?

腦子又一團亂。夠了,別再說了。里沙子強烈警告自己。要是再多說什麼,肯定會被視為笨蛋,讓大家覺得奇怪。明明只是個候補的,還敢大放厥詞——

「還沒請教您有何看法。」

法官判斷里沙子已經說完後,轉而詢問白髮男士。只見白髮男士用右手搔了搔下巴,發出鼻音,半晌才開口。

「我覺得她是個十分歇斯底里的女人。原本以為婚後可以過著優雅的生活,沒想到完全不是這回事。雖然試圖拍拍男人屁股,鞭策他前進,好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一點,但作用也很有限。孩子也比想像中更難帶,照顧孩子這件事根本一點樂趣也沒有。我想,被告人肯定夢想著自己能和電視劇里還有雜誌上的那些母親一樣吧,和孩子一起穿著親子服,露出燦爛的笑容。」

里沙子低頭,聽著白髮男士沙啞的嗓音。

「但我不覺得她想殺了小孩,只是存著『吵死了,可以給我安靜一點嗎』的心態吧。不過也不能說這種心態完全不含殺意。因為,孩子要是在水裡安靜下來了,不就等於死了嗎?」

「所以,應該要弄清楚殺意具體指什麼吧?」六實身子前傾,「『現在要是放手的話,這孩子就會死,這下子我就輕鬆多了』,我也不覺得那個人會有這樣的邏輯性思考。但是……剛才有人說她是因為受不了丈夫的奚落所以選擇報復,從她的陳述來判斷,似乎有這種可能……我總覺得她其實有點幼稚,不是那種深思熟慮型的人。當她知道丈夫和其他女人互發信息、相約碰面,頓時憤怒不已,加上孩子一整天哭鬧不停,更讓她心情焦慮了。她之所以那麼做,除了無法再忍受丈夫的任何批評,也是希望丈夫能多關注自己,不是嗎?」

「哪有母親會為了報復丈夫而把孩子扔進水裡的!」里沙子不由得大叫。

「當然,包括你在內,世界上大多數母親都不會這麼做的。」

雖然六實的語氣依舊沉穩,里沙子卻有種被賞了一巴掌的感覺,六實似乎是在指責自己總拿自身經歷說事。六實的視線從里沙子身上移開,繼續說:

「剛才有人說,覺得那個丈夫對孩子不夠關心。我反而覺得,被告和孩子之間有種微妙的距離感。一般來說,如果發現自己的女兒不如其他孩子,媽媽都會急得想盡辦法吧,而不是直接自我封閉。好比去醫院問診或是去專門的機構諮詢。但她說,因為害怕被人指責,所以選擇了封閉自我。問題是,她這麼做只想到了自己,並沒有想到孩子。我認為身為人母,只要事關孩子就要有不管別人怎麼看的勇氣,」六實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還是說,我對母親這身份有著過度的幻想?你覺得呢?」她這麼問里沙子。

里沙子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總覺得一旦開口,就又會說起自己的事情。「不管別人怎麼看,我一直都是這麼做的。」真是這樣嗎?擠不出奶水時,之所以沒有馬上換成配方奶,純粹是為了文香著想嗎?保健師不是還勸過自己嗎?她說:「可寶寶要是長不大的話,不是很可憐嗎?」但自己還是堅持完全用母乳哺育。

那麼,那個人又如何呢?水穗會覺得和自己的孩子之間有距離感嗎?會覺得自己其實不太為孩子著想嗎?里沙子拚命想像水穗站在面前的模樣,卻怎麼也想不出來。「是因為我將自己太過強烈地投射在她身上了嗎?」里沙子想到這裡,覺得有些後怕。肩負如此重要的任務,自己卻心不在焉。

「也是啦。」里沙子附和了一句,沒再多說什麼。

絕不再多說什麼。里沙子再次提醒自己。

六實看穿里沙子不想再說什麼,於是看向眾人,又開始表達自己的想法。白髮男士插嘴說了幾句,幾個人持續討論著。里沙子只是默默地聽著,彷彿不帶任何情緒,彷彿自己不在場似的聽著。大家分別說出自己的看法後,法官宣布暫時休息,好幾個人起身離席,走出房間。里沙子掏出手機,但沒有打電話,也沒有查收信息,只是一直盯著握在手上的手機,做了幾個深呼吸。沒事的,別緊張,她這麼告訴自己。

休息時間結束後,法官表示,希望能聽聽大家對被告人有無責任能力的看法,並開始解釋什麼是責任能力。

里沙子試著將水穗與自己完全分離,想像她是個不認識、也沒見過的陌生人,試著和大家一樣客觀地評斷。無奈腦海里卻浮現出昨天自己想像中的那個水穗,電腦屏幕的光映照出她的側臉。里沙子凝視那張側臉,赫然發現那張臉變成了自己。

果然自己沒這個能耐擔此重任,當初應該拒絕,或者中途退出才對。在這麼重要的場合,竟然滿腦子只想著自己的事。那個人應該被判處幾年刑責,這種事我根本說不出口。里沙子好想逃離這裡。年輕男法官刻意放慢語速,但這些話只是從她面前流逝,無法被收進心裡。里沙子只能努力集中注意力,設法側耳傾聽。

醫生出具的精神鑒定意見被採納為了證據。雖然這份意見屬實,卻不見得能左右審判結果。雖然相關案例不多,但的確有的案件審判結果與精神鑒定醫生的意見相左。最終還是由陪審員和法官來進行判斷。里沙子努力地理解法官的話,隨後抬起頭。「說明結束後,又會問我的意見吧?」這麼一想,情緒又開始有些激動。「剛才我那麼拚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卻無人理解。對他們來說,我只是說了一大串不知所云的東西吧。之後不管我說什麼,他們肯定也都無法理解,我也表達不清楚。況且關於責任能力什麼的,我本來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負責精神鑒定的醫生不是說了嗎,她的狀況還不到精神疾病的程度,所以是有責任能力的,不是嗎?意識的清醒程度也會左右刑責的判定嗎?」

「那麼,夜晚將文香獨自丟在街上的我,當時意識有多清醒呢?將文香推倒在地板上,自己喝起啤酒的時候呢?拿著筷子站在柜子前的時候,是不是意識不清醒呢?」一回神,里沙子發現自己又在想這些事了,感覺很心慌。為什麼又把自己套入進去了呢?心跳得更快了,指尖變得冰冷。「冷靜點!」里沙子提醒自己說,突然想到一件事:「我不是候補陪審員嗎?有人缺席時,我需要替補上去,沒人缺席的話,就不需要詢問我的意見了。他們只是為了不把我冷落在一旁,姑且問問我的意見吧。那我根本不必這麼認真思考啊!」里沙子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輕鬆了許多。這時,里沙子才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和被告毫無關係,對方只是個陌生的女人。

那女人到底有沒有責任能力,要問她,不是問我,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那女人和丈夫之間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是否有和我與陽一郎相似的地方——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一切交由正式陪審員與專業的法官判定就對了。

里沙子意識到這一點,總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頓時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

反正不管被問到什麼,只要先回答「我也不太清楚」,再隨便重複一句別人說過的話就行了。於是里沙子比剛才更為專註了。

收到丈夫說要回家的信息,一心想著得讓孩子停止哭鬧,這些情形的確很難說是精神狀況有問題……那麼,眼前浮現帶孩子去散步的公園景象呢?這種情形也很常見吧。

就算自己不再思考,不再做任何決定,事情也會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可能是這種想法讓里沙子放鬆了不少,不論她再怎麼專註地傾聽,議論的聲音還是從她的耳旁一飄而過。

里沙子不由得往後靠在椅背上。這時她才意識到,此前自己的上半身一直前傾著。明明不需要這麼努力的。她將全身的重量託付給椅背,肩膀放鬆,邊聽著大家熱烈討論,邊思索晚餐要做些什麼。總之,先看看今天有哪些打折的東西可以買,再來做點涼拌小菜吧。像是涼拌冬瓜、涼拌茄子之類的……啊,不對,不用準備晚餐,婆婆會準備好讓我帶回家……

「你覺得呢?」

里沙子瞧見眾人看向自己,趕緊坐直。說到哪裡了?哦,好像是在問,對育兒感到疲憊時,會不會覺得自己不太對勁。

「這是當然的啦!當然會累,有時候還會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了呢!我曾經累到忘了自己在熨衣服,就這樣擱著不管呢!不過這和精神方面出了什麼問題,根本是兩回事,是吧?照顧孩子時難免會這樣!尤其孩子還小的時候,更是累呢!」

年長女性出手相助似的,朝著里沙子說。一定是因為她能將自己完全置身事外,才能如此暢所欲言吧。里沙子思索起她的問題。不行,不能想太多,只要說出對方想聽到的答案就行了。比起說些大家理解不了的話,被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還是察言觀色簡單得多。里沙子這麼告訴自己後,說道:

「嗯,有啊。尤其是睡眠不足的時候。我曾經把錢包放進冰箱,有時明明還不餓,卻打開冰箱,拿起生熱狗腸猛啃。我想每個母親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吧。有人說這是精神衰弱、精神壓力太大。雖然僅限於特定的育兒階段,但那段時間裡,確實感覺每天都有行為失控的時候。」

里沙子瞥見年長的女性用力點頭,心想:「這麼說就對了。我清楚地說出了正確答案,沒有說錯話。」唯獨六實一臉不解地看著里沙子,「我現在說的話,確實和剛才忘情的發言有所矛盾,剛才我說那女人應該是被丈夫逼至絕境,現在卻說這不是什麼精神上的壓迫。不過,已經無所謂了。」

法官說接下來會整合所有人的意見,所以每個人沒有明確的結論也沒關係,還說照今天討論的情形來看,傾向於判定被告人並非完全無責任能力。隨後,宣布今天的審理結束。

里沙子正準備離開時,被女法官叫住了。

「您沒事吧?」女法官溫柔地問,里沙子卻不由得心生戒備。不等里沙子反問,她又說:「您的孩子還很小,是吧?很擔心這起案件會影響您的心情。」

「……嗯,還好。」里沙子試圖嗅出這句話的含意,抬眼看著對方。

「明天會討論量刑一事,到時會提到一些先前的判例,希望您別想太多。」

里沙子看著起身離開的人們。沒有人注意到她們,大家都垂著眼,走出房間。為什麼沒對其他人說,只對我說呢?難道我看起來情緒不太穩定嗎?

「那個……」里沙子忍不住開口,「我是不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還是只有我看起來一副不太能理解的樣子?」

女法官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沒這回事啦!」她旋即笑著答道,「後天就要判決了。和第一天說的一樣,如果您希望坐在旁聽席,我們會幫您安排。您也可以選擇不出席,剛才另一位候補陪審員也說不會出席,所以就看您希望怎麼安排了。」

「什麼?!」

里沙子不由得驚呼。之前好像是說過,但自己可能漏聽或忘記了。所以判決時,自己不用坐在陪審員的位子上嗎——

「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隨時都可以跟我們說。」女法官說完後,行了個禮便離去了。房間里只剩下里沙子一個人。厚重的氣息殘留了下來,充斥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里。里沙子感覺要是一直站在這裡,就會被回蕩在房間中的爭論聲再次吞沒。

自己無法參加判決……里沙子怔怔地想著,走出了房間。當然,也不能這麼說,畢竟評議一事於判決之前就會進行,自己也會出席討論。但判決那天,另一位候補陪審員不會出席。要是自己一個人坐在旁聽席,又好像被排擠了似的,里沙子心想。而且,這種事實在無法向陽一郎開口。光是想一想就覺得自己很傻了,這種話自己肯定說不出口吧。

里沙子搭乘地鐵,再轉乘公交。車窗外,天空從一隅開始逐漸變成了暖色。里沙子看著這幅光景,感覺內心那個小洞越來越大,有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無力感。從上個星期到今天,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如今不得不承認,自己看到的並不是某個發生了案件的家庭,而是自己的婚姻生活。

陽一郎從未對我施暴,也從不借摔東西發泄情緒,更不曾對我大聲怒吼、語帶要挾。我們一直都溝通得很好,里沙子一直這麼認為。最初雖然感受到了違和感,但只要自己乖乖忍氣吞聲,也就過去了。

然而事實上,那個晴空般爽朗的陽一郎,一直在以看似平靜、沉穩,顧及我心理感受的話不斷地藐視我、傷害我,還是以我根本無法察覺的方法。關於這一點,里沙子如今已經很清楚了,但她依然不知道陽一郎的理由與目的。她只能想到「憎恨」這個理由,但為什麼?是從何時開始憎恨的?里沙子完全無法想像。

雖然我不知道,但一定有個重大的理由讓陽一郎如此憎恨我。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能和憎恨的對象同住一個屋檐下?難不成他已經準備跟我離婚了?里沙子想不出自己被陽一郎憎恨的理由,卻想到了種種可能性:因為懷疑自己有酒精依存症、因為擔心自己會虐待孩子、因為自己不肯拒絕擔任候補陪審員,這些都足以讓陽一郎乾脆地提出分居或離婚,也很符合一向乾脆利落、晴空般爽朗的陽一郎的作風。

里沙子抵達公公婆婆家時,文香正睡著,怎麼搖也搖不醒。婆婆說硬是叫醒她,好像有點可憐,於是里沙子決定抱文香回去。一邊抱著文香,一邊還要提著裝滿菜肴的紙袋走路,里沙子覺得這根本形同上刑,但自己沒有拒絕的理由,只好接受。雖然婆婆提出可以把里沙子送到車站,但里沙子不想再聽到早上那些話,所以斷然拒絕,快步離開了公公婆婆家。

轉乘電車時,文香醒來過一次。她睡眼惺忪地東張西望後,又沉沉地睡了過去。現在睡成這樣,恐怕夜裡會睡不著吧。但硬是叫醒她,她又鬧起彆扭就更麻煩了。於是里沙子盡量輕輕地移動,避免吵醒文香。

電車抵達國分寺,車門還沒全開便傳來讓里沙子震驚的怒吼聲。四周張望,原來是衝進隔壁車廂的一名男子正在怒罵同行的女人,聲音大到吸引了整車廂乘客的視線,男子卻絲毫不為所動。

「閉嘴!少啰唆!不是叫你別多嘴嗎?!笨蛋!」

看樣子兩人是夫妻。男子上身穿著T恤,搭配休閑褲,看上去接近五十歲。女人扎著馬尾辮,模樣很年輕。男子罵罵咧咧地走向里沙子所在的這節車廂。里沙子心跳得越來越快,「別過來,別過來!」里沙子在心裡不斷祈求。就在這時,男子用力推開車廂的門,走了進來。他一屁股坐在空位上,依舊罵個不停,吵醒了文香。

「不是叫你別多嘴嗎?!笨蛋!你是白痴啊!嫌命長啊!那是老子的錢啊!」

里沙子嚇得綳起身子,下意識地用力摟住女兒。被吵醒的文香小聲地哭了起來。令人驚訝的是,那位妻子坐在男人旁邊,沒有大聲還嘴,而是輕聲細語地說:

「可是,不管怎麼說,真的太貴了。不是嗎?那種事——」

「少啰唆!你去死吧!又不是你的錢!」

每次女人一說什麼,男子都會變得更加激動,吼聲也更大。但女人卻還是唯唯諾諾地回應。真是夠了!里沙子忍住想對女人怒吼的衝動,安撫哭泣的文香。

兩人無視被嚇得哭出來的文香,也不理會車上乘客好奇的目光,依舊不斷地爭論著。明明男人的吼聲越來越激動,彷彿空氣都在震動似的,女人卻還是不斷地碎碎念。兩人在武藏境下車後,里沙子總算鬆了一口氣,甚至有點想哭。剛剛為了安撫文香,一直在輕拍她的肩膀。那隻手此刻仍抖個不停。兩人離開後,文香總算不哭了。里沙子縮回手,從包中找出一顆糖果塞進嘴裡。

縱使心情還是無法平復,里沙子卻在腦海中將剛才看到的光景重演了數次。面對如此激動的怒吼、斥罵,甚至在公開場合被人要求去死,那個女人卻還是唯唯諾諾的。里沙子莫名地對她心生佩服。儘管聲音微弱,女人那不改堅持的語氣卻讓人覺得陰氣沉沉的,看來就是這種語氣讓那男人如此激動吧。

里沙子想,如果自己被那樣大聲罵上一句,恐怕就再也不敢頂撞對方了,無論對方說什麼都會默默順從,絕不敢說出任何否定對方的話,因為搞不好還會被打、被踹,說自己害怕男人爆粗口,害怕被大聲怒吼的水穗肯定也是這麼想的。不過在「害怕」的程度上,自己和水穗一定不一樣。當然,也會有絲毫不害怕的女人。什麼「因為很怕丈夫」,所以不敢要求他晚歸時發信息說一聲,也不敢質問他是否偷腥,這些情形應該不適用於剛才那名女子吧。對於無視孩子嚇到哭,無懼男人沖著自己怒吼的女人來說,喝得爛醉的壽士在屋子裡大吼根本就不算什麼。聽到「心理虐待」這個詞,她肯定也不會套在自己身上。

「但那是對等的嗎?」里沙子想起自己曾這麼問。那時,里沙子也在反思自己和陽一郎是否對等。但是,「對等」究竟是什麼?一回神,里沙子才發現自己想得太過入神,快過站了。她趕緊抓起行李,衝出眼看就快關閉的車門,突然發現沒帶文香一起下車。猛然回頭,車門關閉的一幕就像慢動作一樣漫長。里沙子看到坐在車廂里的文香面無表情地回頭看著自己。這時,慢動作突然加快,電車瞬間呼嘯而去。慌張的里沙子扔下手上的紙袋,追著電車,口中不斷冒出不成句的呻吟,視野一隅映著站台上人們驚訝讓路的模樣。文香,文香,文香!她那眼神彷彿知道自己會被丟下似的,彷彿早已接受了這個結局。文香直盯著自己看的模樣,在里沙子腦海中不斷浮現。自己到底在幹什麼?自己剛剛到底對孩子做了什麼?

「您沒事吧?」里沙子感覺身體被不停地搖晃,總算回過神來。原來是一名身穿制服的中年站務員正抓著自己的肩膀詢問。電車早已看不見蹤影,里沙子指著昏暗中往前延伸的鐵軌,拚命解釋:「我的孩子,我把孩子,才兩歲的,還在車上!」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正抓著站務員,痛哭不已,「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當時在想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當里沙子衝進荻窪車站的站務室時,正和女性工作人員說話的文香突然皺起臉,抱住了里沙子。她的小臉蛋拚命在里沙子的裙子上磨蹭,不斷喊著「媽媽!媽媽!媽媽!」里沙子不由得蹲下來,緊緊抱住女兒,淚流滿面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小香,對不起。」心情總算稍微平復,里沙子站起來時,看見站務員一臉無奈地看著她們母女倆。

「真的很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里沙子深深行禮,抱著還在哭泣的文香,快步離開了站務室。

「小香,對不起!媽媽是笨蛋。你一定很害怕吧。對不起!可以原諒媽媽嗎?」

無論是搭電車,還是等公交時,里沙子都會蹲下來看著文香,向她道歉。文香總算從大哭變成小聲啜泣。只見她抽著鼻涕說:「小香好害怕哦!」里沙子又問:「可以原諒媽媽嗎?」「嗯。」文香一臉乖巧地點了點頭。

隨著離家越來越近,里沙子的心跳開始變快,手掌冰冷,腦子也不聽使喚了。今天的事絕對不能讓陽一郎知道,不然他一定說我是嫌文香煩,故意把她一個人丟在車上不管;會說我是受不了文香鬧彆扭、不聽話,所以氣得把她留在車上。他一定會叫我馬上去看心理醫生,不能再拖到判決結束了,還會說一起去兒童福利中心好好諮詢一下……說我沒資格當文香的母親,說要跟我離婚——不,他應該不會跟我離婚,他會說我們要一直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然後不斷奚落我是個將孩子丟在電車上的,徹底失格的母親。

沒事的。只要不說出來就行了。但要是文香說了呢?

不會吧?怎麼可能?這孩子應該還沒法說清被媽媽丟在電車上這種事。就算她說了類似的話,只要我假裝聽不懂她的意思,糊弄過去就行了。

下公交車時,油油的汗水流到太陽穴一帶。里沙子緊緊握著文香軟嫩的手,邊走邊覺得害怕,第一次那麼害怕回家。

不,不是這樣,是覺得自己很可怕。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整個人壞掉了嗎?還是被弄垮了呢?為什麼會發生把文香獨自留在電車上這種事?不,可怕的不是這件事本身,可怕的是被陽一郎知道後的後果。而且,比起文香的安危,自己更加關心怎麼能瞞過陽一郎。這才是最可怕的,不是嗎?

里沙子抬頭望著矗立在眼前的公寓,已經無法像以往那樣,無法像相信自己會在這裡過著幸福生活時那樣,看著這棟建築物了。也無法像以前那樣看待陽一郎了吧,里沙子有此預感。要是沒被選上候補陪審員就好了,要是不被牽扯進案件審理,自己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吧。不,也說不定有一天,自己會覺得能成為候補陪審員是件好事。里沙子為了安定心緒,做了一個深呼吸。

幫文香洗澡,給她換上乾淨衣服,之後拿起擱在盥洗室的手機,查收信息。光是看到手機屏幕上出現陽一郎的名字,里沙子就覺得心臟提到了嗓子眼。該不會提到剛才的事吧?里沙子點開信息,看到「回去可能十一點多了」這行字時,安心地舒了一口氣。

文香怎麼樣也不肯刷牙,拼盡全力抗拒。她整個人往後仰著,兩腿撲騰個不停。以往裡沙子面對這種情形時,一定會想盡辦法讓文香站好,幫她刷牙。但今天卻不知為何不敢這麼做,只好愣愣地俯視著胡鬧的女兒。里沙子害怕如果文香總不肯站好,自己會對她做些什麼,害怕自己會做出無法挽回的舉動。文香邊哭,邊微微睜眼,確認里沙子還在後,她哭得更大聲了。「啊,是這樣啊。原來只要我在這裡就不行啊。」於是里沙子離開了盥洗室。雖然沒什麼食慾,但還是準備吃晚餐。

里沙子坐在餐桌旁,打開罐裝啤酒,夾著婆婆做的菜。今天不用再躲躲藏藏了,因為陽一郎要十一點多才會回來。里沙子直接拿起罐裝啤酒大口喝著,一回神才察覺文香的哭聲已經停了。里沙子起身走過去查看,發現文香躺在盥洗室的地上,半張著嘴睡著了。里沙子抱起睡著的文香,走向卧室。「小香,對不起!」里沙子將頭埋進文香濡濕的頭髮說道。鋪好被褥讓文香躺下,里沙子躺在一旁,又說了一次:「小香,對不起!」文香睡著了,就不會向陽一郎告密了——里沙子發現自己產生了這種想法,不禁打了個冷戰。「對不起,對不起,」里沙子反覆說著,「對不起,我竟然是這種媽媽。」文香皺起眉頭,嘟囔著「不要,不要」,還吮起拇指。里沙子幫她蓋好毛巾被,坐著凝視熟睡的女兒。文香像翻白眼似的半睜著眼,視線和里沙子對著。本以為她又要哭了,沒想到她卻安心地閉上了眼。

里沙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一次自己突然醒來,發現母親也是像這樣俯視著自己。自己那時比現在的文香大好幾歲,記得是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吧。年幼的里沙子看見母親注視自己,卻一點也不覺得安心,只想著現在不能起來,然後趕緊閉上眼睛裝睡。直到感覺母親離開之前,都不敢睜開眼睛。

文香總有一天也會發現我這樣看著她,然後裝睡吧?里沙子站起來,走出卧室。年幼時,自己總像個跟屁蟲似的跟在母親身後,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和家人漸行漸遠了呢?她想著回到飯廳,看了一眼時間,之後繼續吃飯。陽一郎還要一個多小時才會回來。

里沙子吃完晚餐,洗好碗盤,抬頭一瞧,赫然發現陽一郎站在面前,不由得慘叫了一聲。

「幹嗎慘叫啊?」陽一郎笑著說。

「完全沒發現你回來了,真的嚇了一跳。」里沙子抬頭看了一眼時鐘,現在是十點半。

「你不是說十一點……」

「應該很少有人用慘叫聲歡迎一家之主回來。」

雖然陽一郎笑得很開心,里沙子卻不知道該不該一起笑。他這是在諷刺我嗎?還是我的反應真的很可笑?面前笑著的陽一郎,真的是陽一郎嗎?還是那個我設想中的,讓我無法再以平常心看待的陽一郎?

「怎麼了?」陽一郎一臉認真地看著里沙子。

「對不起,我是真的嚇一跳。」里沙子道歉說。

「今天結束得比預想的要早,我先去洗澡啦!」陽一郎走向更衣間,里沙子趕緊關上一直開著的水龍頭。

里沙子站在廚房,邊泡茶,邊望著洗完澡開始吃飯的陽一郎。陽一郎邊劃手機,邊吃飯。泡好茶之後,里沙子才意識到自己不想喝熱飲。沉默讓氣氛有點尷尬,卻又不知道要聊些什麼。里沙子本想問陽一郎是不是收到了工作消息,又覺得刻意這麼問有點奇怪,搞不好還會被陽一郎質疑是在胡亂猜忌,想想還是什麼也別說了。

以前自己都是怎麼主動拋出話題的呢?里沙子完全想不起來了。

「等小香上了幼兒園——」總算擠出聲音,里沙子鬆了一口氣。陽一郎的視線還是沒離開手機,只是「嗯」了一聲,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要不然我也去上班吧。」里沙子試著以輕鬆的口吻說道,看陽一郎會如何回應。雖然知道陽一郎八成會說「我看你應該不行吧」,但里沙子想知道他會以什麼樣的語氣說出這句話。

陽一郎放下手機說:「嗯,這樣也很好啊!」里沙子很驚訝,居然沒被否定。

「你覺得會有人僱用我嗎?」里沙子又問。

「肯定會有的吧,你不是也工作過七八年嗎?」

「是嗎?我還以為自己不行呢。」里沙子說著,心生疑問。「我是不是真的因為這場審判變得不太對勁了?是我誤會了陽一郎嗎?是我受水穗的影響太深,連自己也患了被害妄想症嗎?我真的不用去看心理醫生嗎?」里沙子回想起那種不安感,倒掉了一口也沒喝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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